- 我的同学春天
- www.nhnews.com.cn 宁海新闻网 2025-08-04 22:16:5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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冀松娅
春天,是我小学同学,女生,同桌,邻居。
她个子小到要抬起头才能够勉强看得到书桌上的书本,却喜欢读书,整天抱着四大名著一遍一遍地读。
我那时候还只是个撒丫子到处跑的野丫头。“野丫头”是父母辈,甚至是爷爷奶奶辈对我宠溺的称呼。因为我还不会游泳就敢跳进村子后面那条深不见底的河里;因为桃子梨子刚长成形还没成熟,我就带着小伙伴潜进果园去偷;因为别的孩子放羊是放羊,我是骑在羊身上,赶得羊群咩咩乱窜,惹得别家孩子有样学样……
我干坏事那时候带的同伴里,没有春天。
春天的时间,除了花在学校里、用在课堂上,就是在看书。当然,农村人还要帮家里干农活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很多时候她趁着农活忙完,天空还剩下一丢丢亮光,她手上的泥土也顾不得洗掉,就赶紧拿起书去读,哪怕是几分钟时间。春天最喜欢每个月那么几天星月照满天地间的日子,可以不知疲倦地读书到深夜。
那时候我很佩服春天,因为她能抱着大部头的原版《红楼梦》,哗啦啦翻读,读书的速度快得惊人。我就不行,课堂上语文老师教的课文,哪怕是三分之一页的一段话,反复看上半节课,也不知所以然。语文秦老师说我心不在焉、天天野,别人放学回家,他留下我背课文。天都黑了,又没有电灯,我抱着侥幸的心理说:“秦老师,天黑了,我要回家。”秦老师递过来一截一指长的白蜡烛,小火苗欢快地跳着舞,似乎在嘲笑我。秦老师说:“我陪着你,这一截蜡烛烧完,你要背出来。”那天背完课文,我刚到家门口,就挨了奶奶两个耳光。第二天早上,奶奶说:“别人家孩子都回来了,就是找不见你,我还以为你掉进村子后面那条河里了。”我才知道,村子后面那条河里淹死过人,是我姐姐的男同学,家里唯一的男丁。
大平原上的烟城襄县,虽然在1958年曾被毛主席称赞:“你们这里成了‘烟叶王国’了!”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风吹麦浪,有人均两亩的良田,村里的老农扛得住北风吹40多度的日晒,但在90年代依然是全国贫困县。
每次路过“毛主席视察区”牌坊路口,都会徒增我一丝忧愁,以至于大学毕业后我怯于回到河南工作,哪怕是省会郑州。我逃到了浙江宁波。一半是因为贫困觉得丢人,一半是吃够了从早到晚面粉做的糊嘟和面条,哪怕面条有十几种做法。那时已经跨入21世纪,到处充满了改革开放的朝气蓬勃。
春天的家,是“烟叶王国”襄城县里典型的贫困户。她读完了四大名著,哪怕她反复读了不止一遍,最终也无缘通过读书改变命运,早早地回家帮农了。我去读大学的那年,她嫁人了。大一整个暑假我躲在家里,不敢走出胡同半步,怕见她父母,也怕她父母在她面前提起我。还专门跟我妈交代:“就说我不在家,出去打工赚钱了。”我以为这样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。毕竟,她还有个弟弟,她父母要用她换来的彩礼给弟弟盖房子娶媳妇。
我也有弟弟,所以我父母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,一早下海做小生意。他们深知大平原的良田里刨不到出路,他们要抓住一切机会给我们兄弟姐妹赚钱。他们不是为了给我弟弟盖房子娶媳妇,他们要把我们兄弟姐妹送出去,让我们尽可能地去多读书。哪怕是去技校学个一技之长,也要让我们带着本领到外面的世界去找未来。
我家老宅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建起来的单层红砖混合着半壁泥土的四间瓦房。我妈说:“你爷爷出的钱,你姥爷(外公)亲自带着工程队盖起来的。”老宅荒废了很多年,每次回去都要先除掉满院子疯长的野草,才有下脚的地方,如今已经塌了半面围墙。我小时候每逢春节要提前熬一碗浆糊往墙上黏一层崭新的报纸,那是当年我们新春的仪式感。我们兄弟姐妹的奖状再并排糊在崭新的报纸上。
我成绩最好的奖状不过是第二名。哪怕黏了半面墙壁,也没有激发出第一名。毕业前一个月,秦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:“家门口读个联中(当年最差的初中)算了,混个毕业证早点回家干活。”秦老师也骂春天:“就知道天天看小说,写的作文天马行空。”我看看春天,春天看看我。
父母的信念,让春天和我的命运,就此在路口分别。我读大二时听说她生孩子了。我暑假在家遇到过她,抱着孩子,跟在她男人旁边。她故意躲着我,分明不是幸福的模样。我跟上去说:“我喜欢吃大米,从小就喜欢吃大米,咱俩还一起吃一碗白糖拌米饭,你是知道的。”
读大学我一定要选择去南方,是河南以南的南方。据说南方人都是吃大米的,我以为吃大米的地方要比这些吃面粉的“河南”富裕,我以为吃大米的那些人要比吃面粉的“我们”幸福,于是我去了湖南长沙,在东方红广场7.1米高的毛主席塑像下,我吃了四年五块钱一份的西红柿炒蛋,免费的炒饭。
选择工作,我依然不考虑河南以北,包括河南和湖南。我以为河南以北的北半球都是吃面粉的,哪怕是面条可以做成十几种不同的吃法。主要还是那时候,我以为得天独厚的中原大平原已经是个“贫困县”了,九千多万的河南人都改变不了的现状,我一个弱女子还能怎么样?更何况,我被困在大雪封道的县城边小店里,没有五毛钱,我连打电话喊我爸来接我,都是不可能的。
就这样,宁波成了我至今生活最长久的地方。一个以大米为主食的地方,一个把面粉称作麦粉的海滨小城,一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山旮旯,一个历尽千辛万苦翻越千山万水也要千方百计求发展的弹丸之地,一个可以站在人造沙滩上远眺东海展望未来的港口城市。
“烟叶王国”早已摘掉“贫困”帽子,不知道春天这些年过得怎么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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